掙脫令人心悸的塞車噩夢,我在漢城市橙紅的暮色裡,搭上駛往慶尚北道安東市的「無窮花號」夜班列車。上車前,買了一個「美人」臉譜的面具,同車的中年日本人也買了一個,我們相顧而笑,知道彼此的目的地,都是河回。
千里迢迢趕赴河回村,為的是參與一場擁有數百年歷史的韓國傳統嘉年華會──安東國際假面節,也為了體驗原味的朝鮮時代傳統生活。
「這麼說吧!想看韓國的未來,我帶你到漢城,想找韓國的過去,我只想帶你到安東。」小張是我的韓國導遊,他也買了一個面具,說是可以「避邪祈福」。韓國人和中國人一樣迷信。
從漢城到安東,改變的除了空間,連時間都改變了。我坐在「無窮花號」空蕩蕩的車廂裡,竟然有一種感覺,感覺她像一列奔馳在時光隧道的飛車,載著一具流浪異域的軀殼,奔向一段已經被歷史紀錄過的歲月。
從安東到河回,我們改搭客運車。 這是一段令人心曠神怡的短程旅行,沿途處處可以看到古老的韓式民居,藍的、綠的或紅的屋頂,在白花花的陽光下熠熠發光,抵達河回村前的五、六公里路,兩旁都是等待秋收的金黃色稻田,稻浪隨風翻騰,我的身體彷彿失去重力,隨著稻浪起浮。
假面節重頭戲「假面舞劇」,在村外一處簡簡易天棚遮頂的圓形表演場登場,演出前半個小時,黑壓壓的人潮已經「塞爆」表演場,我和小張好不容易找到兩張屁股間的空隙容身。
表演在嗩吶、長鼓合奏的「農樂」聲中展開,演奏者都穿著韓國農村傳統的白衣白褲,頭上綁著白色頭巾,一面演奏,一面跳舞,每間隔幾個拍子,還會整齊劃一,大喊幾聲「鳴呼」或「啊哈」,帶動全場氣氛。
一分鐘後,全場氣氛突然沸騰,第一個面具舞者在掌聲中登場。「是『美人』耶!」我一眼就認出她,正喃喃唸著,「牛」、「屠夫」 和「破戒僧」跟著進場。掛著一具超大陽具的「牛」先繞場一周,陽具不時對著觀眾席噴「尿」,嚇得遊客慌亂擠成一團。不過「牛」只繞了一圈,就被「屠夫」一 刀給砍死了,「屠夫」還割下「牛」碩大無比的「陰囊」,煞有介事地向遊客叫賣。
「美人」和「破戒僧」呢?哈!這會兒「破戒僧」正鬼鬼祟祟,偷看「美人」上廁所哩!「美人」拉好褲子離開,這寶貝和尚在好奇心 驅使下,竟還趨前去聞「便便」的味道,惹來觀眾一陣狂笑。「傻瓜」上場,很快帶動起另一波高潮,他的肢體動作誇張,表演超無厘頭,說起話來巔三倒四,卻又 句句帶哲理(小張說的,演員都說韓語,我一句也聽不懂。)
演員謝幕,我在後台找到演「傻瓜」的演員。脫下面具的他,有張俊美的中年男人的臉,說話沈穩,條理分明,和台前一點都不像。 「是你最喜歡的角色嗎?」「當然。整齣戲都在諷刺古代有權有勢的人,『傻瓜』看來像跑龍套,其實角色最鮮明,也最難演。」我問他有關面具歷史的問題,他建議我去找金東表。
然而我和小張得先解決今晚何處落腳的問題。廣場距離村口還有近一公里路程,我們拖著沈重的行李,走過長長的銀杏樹步道。「你確 定找得到地方落腳?」我擔心假面節活動開始了,現在才進村子,民宿客棧恐怕都客滿了,屆時不但得拖著重重的行李走出村子,更慘的是,還得想辦法搭車回安東 找旅館。
「碰運氣吧!」小張捉狎說,就算民宿都住滿了,我們還可以找荒置的空屋落腳。「見鬼」的好主意。
找落腳地點果然不容易,問了幾家,答案都一樣:你們來晚了。我們不死心,拖著行李,軋茲軋茲在村裡走著,熱心的紀念品店老闆或 民宿主人總給我們打氣:加油吧,下一家一定有空房。「安靜的旅館」老闆娘甚至陪我們走一段路,說是要幫我們說項。皇天不負苦「命」人,一個小時後,我們總 算在一間叫「齋中河」的民宿找到空房。
「村裡都是上百年歷史的傳統宅院,男人,都姓柳,一村子不但是鄰居,還都是親戚。」「齋中河」是一幢歷經百餘年歲月的老房子, 年輕人待不住,都搬出去住了,五十幾歲年紀的屋主柳小孝和妻子還守著祖先產業。「我們不寂寞,假日有遊客陪我們,平時……嗯,我們還有老伴陪著呢!」柳小 孝和妻子很恩愛,很難想像在他們那個時代,大男人主義是大家庭唯一的信條。
我們的房間是韓國農村傳統炕房,房裡只有一床棉被和墊被,十分簡陋,但是地板下暖烘烘的。在早晚微涼的韓國初秋,擁有這方空間,只覺得一股幸福在體內流轉。
在河回村,我們總是在一個轉角,或一個禮貌的問候裡,找到旅遊的驚喜與感動。享用完柳氏夫妻做的韓國泡飯,趁著黃昏暮色,我們在村裡散步,不經意又走進「安靜的旅館」。老闆娘看見我們,急急忙忙端出一大盤水煮花生款待客人。我沒有嚐過那麼美味的花生。
老闆娘姓陳,六十多歲年紀,丈夫好幾年前過世,她花了番奶狶漵M丈夫生活了五十年的老房子重新整理,做起民宿生意。夫家非常不 諒解,但是她只想簡瑽蘄ㄐC「我是大男人主義的受害者。」我要她回憶最難忘的事,她打開存放記憶的箱子,也打開了話匣子,然後用如此簡單而強烈的字眼當開 場白。
「我們那個時代的韓國女人,嫁進夫家之後,必須嚴格遵守婦道。什麼是婦道?三年不能聽,三年不能說,公婆丈夫要你做什麼,你就 得做什麼。」說這話時,她臉上浮起一絲憤怒。「飯吃不飽,稍稍讓公婆或丈夫感到不順心,就會惹來一陣毒打。」「台灣也有一樣遭遇的媳婦啊!」我想安慰她, 發現作用不大。「丈夫死後,我想做自己,以前吃的那些苦,都是我的本錢。」告別後,我忍不住回頭,看見她佝僂但是堅強的身影,眼眶竟濕了。
韓國女人的苦,完完整整反應在河回面具人物「新娘」臉上。隔天,我們找到了金東表,他拿著一副「新娘」的臉譜說,「看她的嘴,看她的眼睛,我們就知道嫁出去的女人,受到的是什麼待遇。」金東表說,河回村的每一種面具臉譜,都忠實反應了他的社會地位和心理狀態。
金東表兩天可以完成一個與一般人臉形相同比例的面具。「最大的挑戰是什麼?」「精準找到『對的表情』」金東表說,以笑為例,每個面具不僅長得不一樣,笑法也都不同。「兩班」的笑流露出對權位的滿足,「美人」的笑,是勾引男人用的。
原來是勾引男人的笑,怪不得日本人管「美人」叫「娼婦」,我總算懂了。我感到自己被「美人」背叛,只想在返回漢城後,把買來的那副面具送給路人甲。
星期日晚上,河回村旁的洛東江邊又出現黑壓壓的人潮,都是來參與「船遊繩火」晚會的遊客。冗長的韓國國樂演奏之後,現場燈光完 全熄滅,尖叫聲四起後一陣長長的靜默。忽然間,一顆顆火球出現在距地面十多公尺的地方,先是五顆、十顆,然後是一百顆、二百顆。火球在夜空裡燃燒,繼而緩 緩向洛東江面移動,從火球落下的數萬顆火花,在黑暗中閃耀著。
所有人都high極了,隨著擴音機裡傳出的口號,一邊揮動右手,一邊向洛東江面大喊「Lo Gai Ya」(落下來)。多麼壯觀而感人的場面!營火在此起彼落的「Lo Gai Ya」聲中燃起,參加晚會的人向營火聚攏,在火光照映中,互給身旁的人一個微笑,然後牽起對方的手,
我們的舞姿一定又蠢又拙,但是誰管這些呢?我們只顧牽著陌生人的手,數著節拍,沈浸在暖呼呼的氣氛裡。直到晚會結束,營火漸漸黯淡,還有好多人圍著火,不肯離開。熱情還在燃燒,遍體卻都是雞皮疙瘩。「最後一班車還趕得上,我們不是要趕回漢城去嗎!」小張在身後催促著。
「再多待一、兩天吧!」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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