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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寫吳伯雄家族的故事,幾年前和吳伯雄先生約了採訪。那是一次愉快的訪談,開了話匣後,這位以口才見長的政治人物不論問題辛辣與否,都答了,包括二伯父吳鴻麒在二二八事件中犧牲這事,也不避諱。

那天,我追問事件過後,他二伯的妻小怎麼生活,是不是已經掙脫苦痛的事,吳伯雄說了一些。他提到:「二伯父的太太還健在,女兒則在傳教。」

吳伯雄記不起姪女是在那個聚會所,我唯一的線索,是從吳鴻騏遺孀楊〔毛+灬〕治回憶錄上看到的「耶和華見證人教會」八個字。我拿起電話,一間聚會所一間聚會所敲電話,輾轉問了好些神職人員,終於得知吳鴻麒的女兒吳文華,在沿海一個鄉鎮的耶和華見證人教會服事。

大海裡撈到針,立時便有一股下鄉尋人的衝動。但是,這麼悲傷的事,吳文華想談嗎?我不會被拒於門外嗎?

不想那麼多了,我有截稿壓力。隔天,我懷著一顆可能被拒於門外,可能被無禮相待,也可能連聚會所都找不到的不安的心出發,果然,我先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在鄉間一片油油綠綠的農田間,找到千辛萬苦問來的這間聚會所。

我敲了門,說明來意。聚會所的人要我在休息室稍等一下,他們要去問吳文華願不願意見。一位教會弟兄說:「這麼多年了,他從來沒有公開談論過他家裡的事。」不論如何,我找到了聚會所,沒有被拒於門外,剩下的,就讓上帝幫忙交涉了,這一趟,就算沒有見到人,至少,你知道見證那個悲傷故事的人還在,而且,她在信仰裡找到寄託。

不多時,一位六十多歲,一身神職人員裝束,面容和悅慈祥的婦人向我走來,她說:「我就是吳文華。」

頓時,那我設想中六十多年前的場景,夾著槍管的冷洌與血腥的燒滾的氣味,全湧上了心頭。我試圖讓自己平靜,簡單起了話頭,重新述說來意。她含笑點了頭,不疾不徐地說起故事。

「二二八事件發生那年,我還只是個三歲大的小女孩。」對吳文華來說,悲劇發生的當兒,她太小了,所以那些記憶是片段的,模糊的,容易被不自主遺忘的。這麼多年了,她曾經努力想從記憶裡找回更多片段,唯一清晰的,卻也只剩父親那具躺在木板上的屍體。

吳文華說:「他雖然死了,血還流個不停,媽媽忍著哀慟,幫爸爸擦拭身體,一家人都圍著哭喊,卻怎麼也喚不醒他了。」

那曾經可以託付終生的男人死了,楊毛治和兩個小孩被大伯吳鴻森接回中壢醫院,住在幾間空病房隔成的房間裡。後來吳鴻森還安排楊毛治擔任中壢家職校長。

吳鴻麒死後,吳家人如驚弓之鳥。吳文華說,小時候家人從來不跟她提這件事,即使過了好幾年,她都還以為爸爸是騎腳踏車摔死的。

楊毛治後來當過實践家專家政系系主任,退休後與幾位「耶和華見證人教會」成員住在台北市林森北路,我和吳文華碰面那年,她已九十五高齡。

吳文華從師大藝術學院畢業後,當過一陣子國中老師,後來全時奉獻給教會。

吳文華告訴我,她和媽媽都因為宗教信仰,從二二八事件的苦痛裡逃脫了出來。這麼多年來,她其實活得很快樂。每個星期都會回台北看媽媽,然後一起到新生公園散步談心,小他一歲的弟弟吳和光,現在也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

吳文華說:「媽媽從小就跟我說,不要去記恨任何人,所有的不幸,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微微把眼光從我臉上移開,好一會兒才又說:「爸爸這個人怎麼也不會回來了,他的愛恨也早都停止了,我再去記恨,有什麼用呢?」

現在的吳文華,都用一種「難以救藥的樂觀」的態度生活著。這種生活態度,其實是隔代遺傳自她的外祖父。她說:「母親的娘家在大稻埕,外祖父是練家子,當地人都喚他『楊仔鱸鰻』。他是個快樂的人,影響我很深。」

她從此不再去記念仇苦,因為「在上帝的國裡,不能對這世界的政府有仇恨。」況且,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

她說完,我糾結的心突然間都釋放開了,吳家故事的漫長寫作過程裡,我總是想著吳文華臉上堅毅的表情。

註:楊毛治名字中間那個字,應該寫做〔毛+灬〕,台語念〔ㄔㄨㄚ三聲〕,(毛+灬〕治就是帶弟弟來的意思,跟「招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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