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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村子口好久,愈等,心愈往下沈。

 

這是盛夏八月旅遊旺季,秀姑鑾溪上的泛舟遊客好多,隔岸大港口村六、七部遊覽車上的觀光客才魚貫下車,嬉鬧聲在呼呼風響裡依舊清晰。只是這邊,竟一點聲音都沒有。

 

眼前這條蒼桑的柏油路,從新長虹橋頭拐了個九十度的彎,往村子裡伸去,但橋上過往的車全不往這裡走。兩、三年前,這條柏油路還是冠上台十一線名號的主幹道,這會兒,台十一線已經被出新長虹橋後繞村子背後山腰新完工的四線柏油大道取代。

 

等再久,也不會有車轉這兒來了。我想。

 

所以,在發動引擎,往村子裡駛去的時候,我可以大大方方地把四個車輪壓在對向車道上。雖然自在,心卻滄桑,腦裡想著的,全是迪士尼動畫電影「汽車總動員」裡那個因交通動線移轉而荒蕪的小鎮。

 

雖然每隔兩、三年便回來一趟,早已目睹村子因為年輕一代往都市跑而逐漸衰落的現象,然而從來沒想過村子會死亡這件事──死亡,剛剛我腦子裡真的出現了這樣的字眼嗎?──她似乎已經病入膏肓,除非封掉那條又寬敞又昂貴的新馬路(神經病),強迫所有來往台東和花蓮間的車子全部行駛村裡這條舊馬路,否則,她應該如何避開死亡這條路呢?

 

村子,喚靜浦,就算有一天要死去,死前依舊美麗的村落。

 

三十多年前,村子裡少說也住了百十戶人家,大半是阿美族原住民,少部分是我父親那樣的外省老兵,和母親那種外地來做粗活的河洛人。雖然背景完全不一樣,卻揉合出一個多元卻和諧的小社會。

 

那個聚落在古早時,經常是鬧哄哄的。

 

村落中心鼎東客運(最早是公路局)發車廣場對面,三、四十年前是一家雜貨店,店老闆是個退伍老士官。那家店不但是村裡的經濟中心,還是社交中心,店裡店外都是來採買或閒瞌牙的人。

 

每隔一段時間便有人來瞼奎陛A似乎還來架舞台演過布袋戲,記得有回父親去湊了演戲的熱鬧,幫我買了個戲偶回來,足足讓才四、五歲大的我高興好幾天。

 

百十間房子那時大抵都住了人,尚未鋪設柏油的石子路上人來人往,阿美族語和大陸各省腔調的國語此起彼落,間雜著客運車、卡車和小轎車壓過碎石子路的聲音,和發了瘋阿美妹的痴笑,讓這個花蓮縣最南端的村落,成天都充塞著聲響。

 

我們曾經住在靜浦國小前面那條小路旁,那裡種了很多檳榔樹,茅屋、石板屋錯落其間。一晚,一間茅草搭貌煽Z所給頑皮的原住民小孩燒了,熊熊的大火,把夜空燒得亮晃晃,似乎大半個村子裡的人都趕來滅火,南腔北調的呼叫聲和指揮口令聲,三十多年後回憶起來,依舊血脈賁張。

 

只是,那些聲響一消失,似乎便永遠回不來了,這房子,一空下來,也就死了。

前些年,由於秀姑鑾溪掀起泛舟熱潮,村裡誘F民宿,也有人開起旅社,父親甚至想回來做點小生意。但靜浦競爭不過溪對岸的大港口村,除了民宿,其他想賺泛舟財的人,全都急流湧退。

空蕩蕩的村裡,我找到兒時玩伴梅芳的爸媽。梅芳的父親,近八十歲的年紀,身體依然硬朗。「人都搬走了,誰還想留下來?」他早些年攢了一點積蓄,不需離鄉背井去賺錢,且在遲暮之年,還能留在逐漸衰亡的村子裡安享晚年。

然而看著村裡的房舍一間間空下來,目送鄰居故舊們離開故鄉,巨大的孤寂仍然衝擊著老人家。他告訴我:「年紀大了,思念女兒的時間也多了,梅芳一直催我們搬去北部一起住,我想,也是時候了!」過兩個月,他也要暫別靜浦,上梅芳那兒去一陣子,就怕明年再來,曾經絢爛的這個村,再難尋覓人影。

二○○六年八月的靜浦村,除了面向太平洋的那一個簇群外,大半的房子都空了。辭別梅芳的父親,我把車停在以前村裡唯一那家雜貨店前,望著舊台九線旁兩排空蕩蕩,屋簷下都生了雜草的房子,熱氣流翻滾,心卻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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