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於中時浮世繪)
我怎麼也不會忘記母親一手提著大皮箱,一手牽著我的手,步出瑞穗火車站的那一天。
那一天,從小餵養我的視覺和嗅覺的藍色太平洋消失了,許是土不服,許是環境變換的恐懼,坐上詹家派到車站接我們母子的鐵牛車後,我一路啼哭,哭到雙眼朦朧,沈入夢鄉。
民國五十八年,人類第一次登陸月球,我第一次離開海岸,從秀姑巒溪出海口的故鄉靜浦,搬到位在花東縱谷上,秀姑巒溪中游的瑞穗。
詹家是瑞穗瑞良村那邊的小地主,土地不算少,但幾乎都是秀姑鑾溪沖積平原上的農地。多年以後,我才從同母異父的兄姐們口中得知,這些土地本來都是母親前夫家族的,要不是她前夫沈迷賭博,輸掉所有土地,母親這會兒來,應該是來收田租的。
然而,她卻來當詹家僱工,農忙時節幫忙收割稻穀,採收鳳梨。
那些當地主家媳婦時的風光歲月,實在太遙遠了,遙遠到三十多年之後,我只能從曾經捉住那段時光一小截尾巴的大姐口中,捕捉到母親少奶奶身分的一麟片爪。
幸好詹家厚道,雖然母親不再是少奶奶,我們母子倆還是有棟房子住。那房子座落在母親前夫賣掉所有田產後,家裡僅剩的一塊地上,後來,連這地也賣給了詹家。母親目睹繁華落盡,悲悽和憤懣,全往肚裡塞,悲苦既然消不去那個男人造的孽,她只能奮力做起粗活,掙回所有失去的,雖然她一定明瞭,這是一個何其渺茫的心願。
每天天沒亮,她已經起身梳洗,並煮些白飯啦粥啦當早點,然後喚醒我,幫我換好衣服,母子倆坐在一張小桌前吃完飯,便迎著晨曦,走向水田或鳳梨園。
從我們的居所走一小段下坡路,過一條清澈的小溪,迎著秀姑巒溪堤防方向走去,約莫十幾分鐘路程,就到了詹家的鳳梨園。母親和其他工人扛起鋤頭、鏟子,展開一天的工作後,我就得想盡各種玩耍的點子,好打發那一整天的時間。
我始終記得那顆長得像汽車的黑石頭,它陪了我好多童年時光。二、三十年後,每回到瑞穗,已經六十幾歲的詹家二代老大,總喜歡模仿我那時的舉措,一面從喉頭發出「嗯嗯」的聲音,一面拿顆石頭在手上東轉西轉,然後說:「你就這樣從鳳梨園這端開石頭開到鳳梨園尾,玩一天都不厭。」
鳳梨一年多才收成一次。收成的日子大約是秋季,鳳梨葉又尖又利,鳳梨外表也容易剌傷手,母親得戴上手套,穿著厚布做的工作服,彎下腰,一手捉著葉,一手拿刀砍向鳳梨果實下方。他動作熟練,總是做得比別的工人快,不小心被割傷了,也不吭一聲。
鳳梨園邊是一間二層高的鳳梨工寮,每年採收的鳳梨,都先要集中在這裡,做完初步加工,挑掉沒長好的,再轉給盤商。那些天裡,每天都有吃不完的又甜又脆的鳳梨,總要吃到嘴角裂了舌頭破了,我的貪婪才會被扼止。
那片秀姑巒溪河床實在美極了。隔著溪,是一座長得奇形怪狀的山丘,至我始終記不起她的名字,只記得小時候都喊它「怪山」。除了「怪山」,就是平野了。鳳梨田距離花東鐵路線少說有四、五公里之遙,但是田裡的人,卻可以清清楚楚捕捉到火車行進的形跡,甚至隱約聽到火車的汽笛聲。
那時花東鐵路的火車都只有三節,車厢都是黃色的,小小的,沒有蒸汽車頭拉,遠看,活像玩具一般。很多年後,小火車退休了,玩具小火車駛過遠方的記憶被替代,實在是件感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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