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臨時接獲指令,到上海出差。決策倉促,來不及跟上海那邊的人脈全聯繫上,便上了飛機。還好我的小學玩伴阿國,這幾年在對岸闖出點名堂,到上海後的事全由他打點。
工作之餘,我們總會聊起三十年前的往事。那天,我們聊著,場景總在我們當時住的仁愛路四段十二巷(就是現在的大安路)附近打轉,阿國突然冒出一句:「你還記得仁愛醫院的太平間嗎?」
仁愛醫院的太平間,我怎會忘得了呢?
那是民國六十三、四年間的事。母親過世後,我到花蓮跟外公外婆住了一年,父親在市立結核病防治院的工作逐漸穩定之後,便把我接回台北一起住。有時候,我們會回安東街的家,但是大部分時間,父子倆都住在病院的值班員工寢室裡。
當時的市立結核病防治院,是在仁愛醫院醫學大樓的二樓。從寢室往外頭望去,就是仁愛醫院的露天網球場,網球場旁有三棵蓊蓊鬱鬱的大榕樹,榕樹的後面,就是醫院的太平間。
太平間應該是鋼筋水泥造的,也可能是磚造的,我始終無法確定它的構造的原因是,這棟陰森森的建築物,完全被爬滿了的藤蔓和其他綠色植物遮誚矰F,唯一沒有被遮住的是正面,也就是三棵大榕樹這一面。好幾年之後,我還時常想著,這棟太平間的設計和氛圍,實在非常忠實而完美地呈現了它做為停屍處所應該有的氣氛。
白天,它就是陰森森的,到了晚上,那陰氣,更教人不寒而懍。
如果站在網球場上,望向太平間的正面,你會看到三個停屍間。沒有停放往生者的時候,左右兩爿深咖啡色的木門會掩上。就算沒有停放屍體,這裡依然陰氣逼人,讓人一步都不敢走近。只有那些仁愛醫院的醫生們,看多了死亡,所以泰然自若。下班後,他們喜歡在太平間前比劃網球,球溜進太平間,他們還大剌剌走進停屍間撿球。
如果有病患往生了,醫院的工人就會推著車,嘎茲嘎茲走出臨仁愛路那端的醫學大樓,走過一片草地,推向和十二巷僅僅一牆之隔的太平間。往生者如果是在深夜,嚥下他最後一口氣,那嘎茲嘎茲的聲音,在靜謐的黑夜裡,總是清清楚楚地穿透玻璃窗傳進來,把我從夢中驚醒,再誘使睡眼惺忪的我拉開穿簾,望出窗外。
往生者僅用一塊白布覆蓋著,身材高大些的,頭髮或腳丫子總會露在白布外頭。
如果他還有暫存的視覺,視線或許會透出那薄薄的白布,或白布上被藥水侵蝕後的孔,望見頂上那片天空,當天變成榕樹的長鬚和密密厚厚的葉片時,他就會被工人從推車搬進停屍間,等待他或她哭哭啼啼的家人前來。
那哭聲經常是呼天搶地般地的哀號,有時,喪家還會請來道士或和尚頌經,在夜裡聽到那樣的呼喊,或是規律的木魚聲,雞皮疙瘩不由得都會泛滿全身。
死亡是這般恐懼的事,但是我天天在窗口目迎目送死亡,久了,竟也像那些醫生們一樣泰然自若了。生與死的距離如此短促,除了周遭親人朋友的生離死別,其他死亡,對我來說,只不過是去去回回的車輪聲、哭聲和頌經聲。
我的母親,當時也是從病房送來這裡的。除了母親,我還記得我的小學同學林淑娟,也被送來這裡。
林淑娟的容貌,我還依稀記得。她不算漂亮,小小的個頭,話說得極少,因為不常來上課,所以末狺]不好。多年後我對她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雙腳長滿的腫塊,和那張經常因為主人請病假而空下來的桌椅。
林淑娟後來有整整一學期沒來上課,老師說,她住進了仁愛醫院。那年的學期末,有天太平間前的榕樹下停著一具小棺材,我立時有了不祥的預感。果然,第二天老師便在課堂上宣布,林淑娟死了。我似乎沒和她說過一句話,有同學的情份,卻只有路人甲乙丙的陌生,無論如何,那小小的心靈,還是衷心盼望著躺在太平間 和小棺材裡頭那沒有倩份的同學,缷下肉身的苦痛,享受被她肉體遺忘多年的舒坦。
還有一回,醫院裡推出來的,是一具全身赤裸裸的年輕女子的屍體。她全身瘀傷,想是車禍中罹難的。也許還等待法醫來驗屍,工人沒把她的屍體搬進停屍間,就這樣讓她赤身露體地曝曬在光天化日下。
我趕緊跑去找阿國,阿國又拉著他弟弟,三個十歲不到的小毛頭,溜向太平間旁的圍牆,各自找了磚頭墊腳,既好奇又充滿恐懼地把頭伸出牆頭,偷窺那具女子的軀體。那是我們三個小鬼頭和發育完全的女體的第一次邂逅。
「有沒有看過白白的鬼魂啊?」同學們知道我住太平間旁,總喜歡問我這個問題,有些時候,還會來防治院找我,然後一起靠在窗邊看太平間。好幾個夜晚,我會壯起膽,盯著那幢恐怖的建築物,希望真能查覺一些異象。但是,鬼魂從來就沒現過身。
幾年後,仁愛醫院拆了太平間,改建成檢驗大樓,網球場和那片草地,也變成醫療大樓的一部分。鬼魂永遠再也等不到,而那些暗夜的哭聲,也隨著太平間的消失,淹進記憶的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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