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秀姑鑾溪南岸前行,不久,便到了靜浦村口。我關掉車上的音響,放慢車速,搖下車窗,吸吮故鄉的味道。
馬路兩旁本來都是茅草蓋的房子,這些年有人起了樓,路旁也因為泛舟熱掀起旅遊風潮,多了觀景台和民宿一類的設施,純樸的味兒少了許多。
走完一段下坡路,便是靜浦村的中心了。說是村中心,其實也只因這裡是鼎東客運的終點站,有些賣雜貨的店家,走動的人也多些罷了。
我刻意把車停在客運停車場旁。空地旁本來有棟矮房子,我們住過。我不在這房子裡出生,但我人生的記憶,是這裡開始的。
我喜歡在門前一邊玩石子,一邊等待遊覽車經過,因為我總是相信父親說的,你只要跟遊覽車揮手,就有糖果吃。這似乎是屢試不爽的神奇魔法,每回遊覽車疾駛過門前,那些車上的乘客瞥見一個二、三歲小娃兒揚著嘴角揮著手,總會捉起一把糖果往窗外丟。那些戰利品,可以讓我樂上一整天。
我還記得大馬路上那個時而瘋癲,時而正常的阿美族婦人。大家都喚她「阿美姐」或「阿美妹」。阿美本來嫁給一個很疼她的退伍軍人,還生了個兒子。可惜那人早死,阿美姐守靈那晚傷心過度,一夕間得了神經病。
神經病發的時候,阿美姐會在大街上走著,笑著,哭著,喃喃自語著,只有父母親會試著跟她說話,試著撫慰她。不論發病與否,她都喜歡抱我,那時年幼,也不曉得懼怕,倒是鄰居們會趕緊湊上來說:「這不是你兒子啦,放下來,你兒子在家裡啦。」
阿美姐的妹妹,是我童年要好玩伴梅芳的媽媽。梅芳的父親也是廣東來的客家人,兩家人十分要好,但是自從離靜浦後,我就沒再見過梅芳。十多年後她也搬到台北,兩家人約好見面,但我陰錯陽差,沒參與那場聚會。後來的消息是,梅芳嫁了人,生了孩子,遠離故鄉,過起好生活。
我緩緩走回那個剛剛開著車下的坡,先經過梅芳她家的房子,再經過阿美姐的家。兩棟房子早已人去樓空,但是秀姑鑾溪出海口那日以繼夜從不停息的拍岸浪聲,仍然汩汩而來。回憶阿美姐遊魂般彳亍大街的模樣,那聲浪裡,便似乎夾藏著她的痴笑和鳴咽。
我們在村內搬過兩、三次家,愈年長,記憶愈深刻。我永遠記得那間位在靜浦國小門口那條水泥路上的大房子。
那應該是我們靜浦歲月的最後一段時光。那房子是黃土砌的,屋頂用茅草覆搭,有回颱風從秀姑鑾溪口登陸,狂風暴雨裡,茅草屋頂掀了,我們跑到梅芳家避了一晚。後來,父親便把屋頂換成漆了柏油漆的木板,趕上了那時代的流行風潮。
我還記得靜浦國小學生排隊放學時唱的那支反共復國歌,歌詞大略是這樣:打倒俄寇,反共產,反共產。消滅朱毛,殺漢奸,殺漢奸.......那也是「殺」這個字詞頭一回進入我的生命,母親似乎還費了點勁,用溫暖的語調,跟我解釋這個血腥的詞。
母親是一個對環境適應力極強的婦人,她到靜浦住幾年,便能用阿美族語跟原住民溝通了。好些年後,我才從母親那裡,知道阿美族語稱靜浦叫CAWI(札魏),是「回音」的意思。這的確是一個有回音的村落。她背山,面溪也面海。走進一重重山巒裡,一聲吶喊,就會換來一個或多個回音。
小時候,我對這個聲波震動的自然現象好奇極了。我每天早上都跟父母親上山裡的香茅園。我們從靜浦國小操場後方入山,循著羊腸小徑往深山去,那山裡有釵h谷地,或深或淺,每每行經那些地方,我們興致一來便扯開喉嚨吶喊,然後等待聲浪折射。父親偶爾也高唱客家山歌,這時那回音便豐富起來,逗得我隨著似有似無的節奏手舞足蹈起來。
走到我們的香茅園,腳程再快也要半小時。香茅是製香水的原料,那些年出口需求旺盛,父親在政府鼓勵林農「農業上山,向山搶地」的政策號召下,跟梅芳的父親一同上山闢了地,種起香茅。
香茅雖然一年採收一到兩次,但照料的工作每天都馬虎不得。年中或年尾採收時,大家可有得忙。工人把那些山上採收好的香茅捆綁好後,會把它們安在流籠順著鐵索滑向蒸餾香茅油的工寮,那一具具流籠滑過鐵索時發出的嘶吼聲響,仍令我記憶深刻。
香茅油每公斤賣新台幣三十多元,一年三、四千元的收入,在當年,可以讓一家子過不錯的生活了。
但是父親有更大的夢想,他要上台北那個大都會去打拼,然後把他的兒子帶離後山,去看更大的世界。
幾年後,他的願望實現了,但是晚年父親念念不忘的,卻是為什麼不守著那片地,守著那段他人生裡最悠遊自在的歲月?每每聞到妻愛用的含有香茅氣味的香水時,他那情緒總會被挑動起來。
妻不解地問他:「若不是你當年的勇敢,現在也不會過這麼好的生活呀!」老人家總是不答話,望向窗外,一整天默默不語。
那老人家對靜浦,這個他在大陸家鄉之外另一個感情寄託的想念,是無比虔誠的。這些年,他的記憶力快速消退,但是提到阿美妹、梅芳的父親,還有那些和他一起流散到台灣後山的軍中弟兄們,那萎靡了的精神與肉體,便都振奮了起來。
長虹褪色了,父親記憶裡那無憂無慮的歲月再也尋不回了。我回到車上,調整音響的音量旋鈕。我需要運指如神的Mark Knofler 撥弄的吉他琴音,沖散那些追不回流失的歲月的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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