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田裡的工作大抵都在下午四、五點時結束,回到家,母親還有充足的時間準備晚餐,最難忘的是她做的碎肉湯,小小的一碗,裝的是滿滿的母愛,那鮮美的味道,三十多年來再沒有嚐過。
 

 

那幢房子屋頂鋪的是黑毛氈,雖然只是幢平房,屋頂卻應該有兩層樓那麼高。屋子以一道土牆隔成兩個單元,一邊是眠床和飯桌,一邊是廚房,廚房的屋頂破了個洞,陽光從外頭灑進來,細細的灰塵在光束裡跳動,那個印象很奇妙地在三十多年後,還深烙在我的記憶裡。

 

母親煮飯的時候,我會跑去找我的童年玩伴阿媛。

 

阿媛是和我相同年紀的女孩,母親是詹家的女兒,父親鉅華叔和我老爹一樣,是從剿匪戰役,打到東山島戰役、古寧頭戰役的老兵。父親和鉅華叔退伍後際遇不同,曾經共軍俘虜的父親被國民黨貼上標韱,離開軍隊後自生自滅,鉅華叔則被輔導就業,當了國小老師。
 

 

我一直覺得父親因此妒嫉過鉅華叔,他們在廣東的家鄉,只隔了十幾公里,人生路一岔,卻是兩種局。父親在那邊當過校長的,怎想得到來到台灣之後,連想當個教書匠的悲微心願,都無法實現?
 

 

然而父親是個寬厚的宿命論者,再多舛的運命,他還是逆來順受。一到阿媛家,兩個人一聊,往往就是四、五個小時。懷疑過的事,反而凸顯我的淺薄。
 

 

那段童年,我和阿媛都玩在一塊兒,連上個廁所,都要一個人幫另一個人看門。詹家門口是個好大的曬穀場,也是阿媛和我,還有詹家孫輩的孩子們的遊樂場,我們玩躲貓貓,也辦家家酒。辦家家酒時,我一定扮阿媛的老公。我們很要好,但就是童年玩伴的那種好。

 

稍長後,長輩看到我時總不忘問:「以後要不要娶阿媛?」這種青梅竹馬就應該一起過幸福快樂的生活的觀念,總會讓兩個人非常尷尬,見了面,反而不曉得該說些什麼。還好,我在七歲要入小學之前便搬到台北去,那種尷尬,一年也只會有一回。

 

母親過世後,葬在瑞穗北方幾十公里的鳳林鎮,但是每年清明掃墓,我家三兄弟都會提前一天從台北、台中分別開車到瑞穗,睡一晚,才啟程前往鳳林。這天,我們會到已經分了家的詹家各房家裡串門子,阿媛的母親會幫我們準備好掃墓用的牲禮。三十年,沒有一年例外,兩家友情,歷久彌新。

 

阿媛至今未婚,和妹妹都在一所小學裡當老師,挑起一家生活重擔。她們家本來可以過著很好的生活,但是鉅華叔四、五年前過世後,數百萬元的積蓄都被阿媛弟弟揮霍光了。
 

 

父親每年到瑞穗,只要見著阿媛的弟弟,都要痛罵一頓。罵完,還堅持去鉅華叔坆前上香。他們一同被中國內戰拉進了想抗拒也抗拒不了的命運漩渦,在人生路上逃呀逃,鉅華叔雖然運勢比父親好得多,等不及落葉歸根卻便走了,遲暮之年的父親,一觸景,便傷情,每回都哭得像個小孩似的。

 

鉅華叔的墓,就在母親以前耕作的那片鳳梨園的旁邊。祭拜完鉅華叔,我們兄弟三人總喜歡一同踏在已經改種蕃茄的那片土地上,縱使想起那些回不去了的日子,滿腹辛酸每每湧將而來。

 

風啊徐徐地吹著。鳳梨收成的往事,十年前就已經隨風遠颺了,記憶裡那些人物,我們最親愛的,想到便心痛的母親,鉅華叔,那在鳳梨園邊玩著石頭的童年的我,這也都隨風散去了。

 

鼻腔總聞著一股鳳梨的香味,我不禁又想起隨著母親走出瑞穗火車站的那一天。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negevwalker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