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腦子裡經常浮現一個影像。有一座大山,它總是矗立在一道弧形的海岸線上,天是昏昏暗暗的,因此山也總是一幕巨大的黑影一般,阻隔在我的前方。我試著把身子向前移動,於是便看到山腳下燈火燦爛的一座渔村,濤天巨浪拍擊著幽冥地岸邊,發出一陣陣駭人的轟隆巨響,像是要吞噬掉那村子之前凄厲的號角聲。
這個影像,始終鬼魅一般,盤據在我身體裡,這麼多年來,一有空隙,便竄了出來。它在哪裡?它有名姓嗎?它只是一個幻境,還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海邊聚落?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我。按理說,那是一個模糊了的實境,只是太模糊了,反而糊成一團影子,在潛意識裡迷幻你,啃蝕你。
那年春節,我們一家人回東部去,一面旅行,一面拜訪年近九旬的老父那些凋零中的好友。那日中午,我們正沿著花東海岸公路,從豐濱前往長虹橋,雲很低,天陰沈沈,藍色的太平洋躺在駕駛座左方,濤聲悶悶地響著。忽然,連綿的海岸山脈間凸出一座山嶺,它被海岸公路橫切成兩塊,下面那塊一直延伸到海岸,銜接一道長長的堤防,堤防內,是一座渔港。
「就是它,那個影像。」我像尋獲一件寶物般激動地喊道,而且,我很快就在記憶裡搜尋到它,我證實它不是幻影,而是一段實際發生過,而且容易刻骨銘心,只是年代太久遠而斑駁了的故事的殘影。
這是石梯渔港,我四歲時,和母親住過幾個月的一個太平洋岸的渔村。從告別它的童年算起,我已經三十幾年沒有進到村子來,也許那是一段太遙遠的記憶,才會那麼模糊,但是它確實存在,而且是跟著我那沒有給我太多回憶的母親一同存在,也因此,它才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若即若離地,糾纏著我,企圖尋找出口。
石梯漁港和我的故鄉靜浦村只相距十分鐘路程,我的母親在父親去了台北打天下之後,沒再留在靜浦顧守男人在山上開墾出來的香茅園。她無法確定那年長了她十幾歲的男人,真能在遙遠而陌生的那個無以名狀的城市裡,找到足以餵養一家人的飯碗,於是在香茅採收完的農事空檔,帶了她和那個未以婚嫁方式宣示關係的男人生育的兒子,來到當年還是處破落渔村的石梯渔港,找到一份挑石子的工作。
我們母子因此從靜浦搬到石梯住了下來。我那殘存的記憶告訴我:我們住在岸邊的工竂裡,那工竂是座臨時建物,有好幾個簡陋的房間,住了從外地來石梯謀生的工人。工寮旁就是渔港碼頭,我們隨時可以聞到濃濃的魚腥味,對面的堤防沒有現在那麼長,母親挑的石子,大抵就是當年為了拓寬堤防用的。
三十幾年前,工竂外有條很陡的石子路,一直爬升到百餘公尺外的海岸公路,跨過公路是家雜貨店,店前是站牌,停駐的是公路局那種駕駛座前還凸了一個大鼻子般引擎室的老式客車。
有幾回,我那當時已經年過半百,從台北搭了十個小時車來探望我們母子的老父親,就從那大鼻子客車上走下來,用一大袋餅乾糖果和時髦的日用品告訴我們,他在那個大城市裡已經找到生存的方法,也許幾年以後,我們也會搬進那座大城。
由於行程太耗時,父親總是無法久留,交待母親一些事後,就又得告別身後抽抽噎噎跟著的一對母子,搭大鼻子客車到花蓮市,轉搭金馬號回台北去了。
幸福太短暫,除了那些殘存的記憶,那裝載著昏暗房間裡的我們母子種種生活細節的記憶庫,我已經無從找到入口了。其他的童年記憶,我還能藉由共同經歷那些過往的親人協助慢慢勾勒出形影,惟有這一段,就像被拔掉插座的映像管電視一般,在我容量有限的腦殼裡沒有佔去太多空間。
我的車裡,還坐了現在已經九十歲的老父親。這是一段連他也沒有參與太多,而且大多也已遺忘的日子,就算我已經從那座大山上,找到記憶倉庫,卻完全不能期望從我父親的身上,找到開啟記憶倉庫的大門。
那倉庫裡頭,還住著搬離石梯漁港三、四年後便去了另一個世界的我的母親。
雲更低了,我站在那道沒有形影的庫門外,彷彿已經聽到母親的呼喚和腳步聲,然而,我卻無力去撞開那道門。門沒有打開,那沒有出口的鬼魅又是怎麼從裡頭逃遁的呢?
我只好沿著當年工寮所在的漁港碼頭,遊魂般走著。仰頭,便又看到那座盤據我記憶好久的山,它竟就像那記憶一般,鬼魅一樣,黑沈沈地壓了下來。身後不遠,轟隆隆的濤聲,也像那記憶裡的一樣,清晰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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