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抬頭望望時鐘,七點,有點餓,他決定把桌上的公文收拾好,先到公司附設的餐廳吃晚飯,再回家。小孩放暑假,太太出國考察,家裡只剩外傭,一點自制力也沒有的小孩會整晚守著電視看,那可不成。
他把車開出地下停車場,轉開音響旋鈕,聽那個立場鮮明的主持人,用粗鄙的話語,痛罵他和主持人都討厭的政治人物。他好爽,不由得重重踩了油門,在三線車陣的隙縫中穿梭,連連變換幾次車道。
他不曉得那部車是什麼時候盯上來的。下班尖峰時間尾端,擁擠在馬路上的車潮沒有完全散去,一部車咬一部車,他怎會留神到這件事怎麼開始的?當他發現情況不對勁的時候,那部福特轎車正貼在他的車屁股後面,距離鐵定不超過一公尺。
「他媽的!」他張口大罵,左轉上堤頂交流道時,刻意在剎車踏板上踩了兩下,自言自語說著:「撞呀!好膽你撞上來呀!」那車閃了兩下燈,從他右方超了上來,叭叭兩聲後,竟從他車頭插了進來,逼得他不得不踩剎車。「幹!」他一肚火,馬上對著那車的屁股閃了幾下頭燈示威,有點後悔,但是來不及了。
老婆總提醒他,性子別那麼衝,路上吃了虧,深吸一口氣,事情就過了,誰知道冒犯你的車子裡坐了什麼款人?
事情是,大燈才閃完二秒,前頭那車竟大剌剌在汐五高架道上減了速。他暗叫不妙,盼望那車趕緊加油門駛走,但是事與願違,那車在速限一百公里的高速公路上只開七十公里,迫使他不得不減速,險些讓後方幾乎不及反應的車子撞上車尾。
那車繼續放慢速度。「他要幹嘛?」他想加油門超車,但想到那車是盯上他了,他這款車重,跑得慢,想靠車速甩掉對方,不可能,於是他決定靜觀其變,把車速也減了,看那車有什麼反應再說了。
兩車一前一後,保持七、八十公尺距離,在柏油路上一前一後滑行著,不一會兒,那福特竟然駛往路肩停下。冷氣變得好冷,他感覺,其實那冷來自於一股從腳底衝向全身的冷颼颼的毛骨悚然。
他決定加速,於是踩滿油門,加速超越福特車。超車那當兒,他瞥見「暴走車」裝扮的福特車駕駛座搖下了車窗,隙縫裡竟伸出一個黑色的長方形物體──槍──他真的認為那是一把槍,額頭冷汗才要冒上來,腳底又用力踩了油門一次(可是剛剛老早已經踩到底了呀)。「好膽你追來嘛!」他極度恐懼,說的話已經言不由衷了。
暴走車果然如他所願追了上來,他是在車裡的後照鏡裡瞥見的。「操!」他的油門已經踩到底,時速錶指著一百三十公里,但那車一下子就追了上來,緊貼著他的車屁股猛按喇叭,到五股交流道還一段路,他沒得逃遁了。
那車繼續逼著他,他把車速減緩,那車便超到前頭,也不揚長而去,淨用八、九十公里時速堵在他前頭。他瞥見圓山大飯店的燈飾在他右方閃呀閃,平常他下班時駛過這裡,總要放慢車速,欣賞那些燦爛的燈火,可這時,他哪來的心情?
他是個性格浪漫的三十歲男子,擁有一份穩定且待遇極好的工作,娶的是學生時代的初戀情人,在台北市郊有間二十幾坪大的小窩,平時奉公守法,煙酒不沾,從沒幹過壞事,倒是每回一坐上駕駛座,三十歲的血氣總讓他在馬路上歇斯底里,讓他像個別人似的。
暴走車是纏上他了。他慢,那車就在前頭堵,他快,那車就在後頭逼。他的骨盆部位突然麻了又痛了起來,他按著腰,想不起曾經歷經過那種痛楚。
他猜測起暴走車裡坐了什麼人。跟他一樣血氣方剛的平常人,下車握個手,事情就了了。染紅滿頭黑髮的猴囝仔,一個,要單挑,他不怕,兩個以上,就麻煩了。角頭,來半個都惹不得。最怕坐了四個,全是亡命之徒,沒看到那把黑黑的「槍」嗎?本來決定搖下窗戶,比個失禮的手勢就算了,但他害怕一顆子彈就讓這十年拼搏來的幸福化為烏有。
希區考克有部電影,叫………,記不起來,管他的。他覺得自己現在的處境,就跟那部電影裡的主角一樣。那主角有天開車上路,招惹上一部大拖車,那拖車的駕駛竟一路緊跟著主角,從白天到夜晚,從影片開場到結束前兩分鐘,怎麼也簡璊ㄠ慼C故事很簡單,情境卻令人無比驚恐,拖車駕駛只在一處酒吧露了臉,大導演還故佈疑陣,讓主角和電影觀眾都讀到那個壞蛋的臉,卻猜不出誰是。他敲敲腦袋,咒罵自己想這部電影幹嘛,他一點也不想去讀暴走車駕駛的臉呀!
他從五股交流道下來,暴走車也跟著,他想開到派出所求援,但他對五股泰山一帶生疏,一時間也沒把握馬上找得到庇護所,於是只好和咬著不放的暴走車周旋。他的骨盆腔不痛了,心還怦怦跳著,記掛小孩是不是巴著電視不放,卻也無能為力。他發誓以後再不隨便閃遠光燈洩憤,但發再毒的誓也不能救急。
打電話報警。對。偏偏他東摸西摸,就是摸不到手機。「該死!」他罵出口,腦子裡一片空白,想不出法子,往八里這條路路旁沒有商家,好不容易看到一處加油站,暴走車(終於認出車款了,是Focus,好馬力)竟逼上右側並肩行駛,讓他轉也轉不得,兩車尬來尬去,輪胎磨擦著路面,發出懾人的聲音,前車紛紛走避一側,他被Focus押在內側車道,呼天不應,喚地不靈。
他死命往前衝,本來有個可以轉進五股市區的叉路口,只要轉進去,隨時都能找個商家避個難,可惜他錯過了,便只能往山路駛去。Focus這時擋在前方,他急中生智,先用力踩剎車,再使勁把方向盤向左拉,跨過雙黃線,來個違規大轉彎,再加速,沒想到對方一查覺,也依樣畫葫蘆,沒兩下子又咬了上來。「你到底想幹嘛!」他氣得在車裡大喊。
追逐繼續著。沒人報警嗎?操!有人報警的話,警車這時也該出現了吧!這是什麼社會?拼經濟拼個鬼,他賺再多錢,安逸的日子還是離他好遠;治安搞得一團糟,一部二千西西轎車,可以讓他這樣的善良百姓惶惶不安。「混蛋,連路挖得坑坑洞洞都沒人管呀!」他忍不住又大罵起無關緊要的事來。
他又回到那個路口,紅燈,車很多。他先看右側,沒發現那車,再看照後鏡,是部大拖車,錯不了(希區考克的電影情節?),暴走車呢?他吐了口氣,閉上眼,猛然想起什麼事情似的,把頭轉向左邊,這才發現那車正停在他左側。他才輕鬆了幾秒鐘而已。
「老子怕你?」他是很怕,卻鼓起勇氣,搖下車窗,瞪著那部Focus。初夏黃昏的熱浪伴著汽機車廢氣灌進車內,瞬時融解了他車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他完全沒有感受,只發現空氣徹底凝結了。
Focus的右車窗,這時,也慢慢搖了下來。他嘀咕著:「該了結了吧!」
神祕人現身了。
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雖然視線不清楚,他依稀可以辨別出他的模樣:平頭,身軀微胖,花短褲,土黃色圓領衫,道上的。他心悸不已,完了,惹上大尾的。那個男子冷笑著,拿起「槍」比著他──唉呀!是黑色長條狀的方向盤鎖啦!──他不知哪來的膽子,竟翹起右手拇指,把食指比向那「道上的」男子,兩人都面無表情。
綠燈亮了,Focus被後車逼著衝了出去,他前頭的車竟拋了錨,堵了後頭一長排車子。他望著那部揚長而去的暴走車,終於好整以暇地吞吐了口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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