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卑斯山上,有個地方叫Luserna。」我們的Fiat小鋼炮疾駛在科摩湖通往威尼斯的高速公路上,我的華語導遊羅良不經意說,「那裡住著說古老德國方言的少數民族,就算是義大利人,十個少說有六、七個不知道那地方。」
昏昏欲睡中,我驀然驚醒,緩緩別過頭問:「我們還來得及轉個方向吧?!」
少數民族,不就是穿著鮮豔絢麗傳統服裝,住在石板屋或茅廬裡,三不五時還會拿著火把跳舞的一群人嗎?但是穿越阿爾卑斯山蓊鬱的密林後,眼前出現的,卻是一個尋常模樣的山中小鎮,這裡的人,不論穿著和長相,都和你所想像的歐洲人沒有兩樣。
我有些失望,少數民族得在穿著上表現一點特色,才叫少數民族,這是我的觀念。
但在少數民族村落裡,我們才是少數民族,獲得少數民族的禮遇。對他們來說,鎮裡來了東方訪客,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連鎮長大人都湊到我們停車的小廣場上,打量兩頭「東方來的大熊貓」。
「這小鎮,只有三百二十個人,我們都是一個民族,叫Cimbarn(Cimbrian)。」鎮長先和羅良呱啦呱啦用義大利話對話,然後別過頭去,嗚哇嗚哇用德國方言和圍聚一旁的鎮民說著話,八成是在介紹這幾隻大熊貓的來歷。
他們說的是一種非常非常特殊的中古高地德語,文法、字彙和發音,連德國人都不認得,因此德國和義大利的語言學家都要來這裡做研究。鎮長的老祖先可能在西元十世紀時就住在阿爾卑斯山脈這處高原上,雖然經歷過一次世界大戰等戰爭的摧殘,這個氏族依舊頑強地存活下來。
「很久以前,來過幾個日本人,從那個時候開始,再也沒有東方人來過我們這裡。」鎮長先向旁人求證,然後把頭轉回來說。不過幾個鎮民這輩子從沒親眼看過黃種人,我們發現他們,相對的,他們也發現我們。他們你一言我一句說著:「東方人,我發誓,只在電視裡看過!」「台灣?喔!聽過聽過,是在中國和日本之間吧?」
五個小女孩圍在我們身旁嘰哩呱啦,我想,這輩子她們一定頭一回看到「頭髮黑黑的,皮膚黃黃的,說著很奇怪的話」的人。Valentina是裡面最「多嘴」的小孩,她說,村裡的小學只有五個學生,她們裡面就佔了三個。Valentina連珠炮似地用義大利話說,她們五個剛剛組了一支「搖滾樂團」,等我們閒下來,會表演一段她們的練習成果給我們看。
彳亍在高原小鎮上,心都沈了下來。舉目四望都是青翠的山脈,點綴著Luserna居民奧地利風格的建築,聞著清新空氣的氣味,腦筋頓時變得非常清醒。
決定落腳的地點,是一間叫Agritur Galeno的旅館。不論過多少年,我都忘不了這家旅館。我們和這家旅館的老闆娘在廣場相遇。「每天八萬里拉(約合台幣一千二百元),含三嚏C」這是她開的價,和義大利高昂的物價相比,實在太便宜了,未經討價,我們便決定住下來。至於比別人多提供的那兩嚏]午晚嚏^,我想,不外是冷麵包和生乳酪這些食之無味的東西。
旅館是一間兩層樓奧地利式木屋,房間寬敞舒適,近可眺望Luserna鎮全景,遠可眺望阿爾卑斯山脈。舒舒服服睡了一夜,隔天早晨,我們吃到老闆娘親手做的麵包、果醬、酸奶和乳酪,瞄了一眼午晚尷熊瘜獢A上頭竟寫著牛排、精製義大利麵和Pizza。「這回可真的卯死了!」台幣一千二,包住,還包這種檔次的三嚏A慈善事業,不止慈濟會做。
老闆擁有一座自己的牧場,吃完豐盛的午屨寣A我們跟著管理牧場的羅馬尼亞人Sorin爬過兩個山頭去擠牛奶。牧場養了幾十頭乳牛,要擠奶,得先把牛趕進牛棚裡去,Sorin不斷喊「豆豆豆」,牛便乖乖往牛捶咧荂C我們也學著喊「豆豆豆」,牛卻理也不理。
進了牛棚,一排牛,屁股對著我們。Sorin開始擠奶,燈光昏暗,在牛棚裡站著,一度只能看著十幾頭母牛肥大的陰部發呆,一回神,趕緊給自己兩個巴掌。
Sorin問我敢不敢試試,想起念畜牧系的朋友傳授過幾招「摸奶術」,我立刻點點頭,蹲下身子,右手隨即伸向一頭牛的奶頭。〞Hey!Stop!〞Sorin大叫,趕緊遞給我一副電動吸奶器。「套進奶子,一吸,就好了!嘿!別吃牠豆腐!」
結束牧場鬧劇,回到小鎮廣場。大人小孩,都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鎮裡的人都知道你們了喔!」雜貨店老闆說,「我們這裡就是這樣子,只要有遊客從外地來,一、兩個小時就會全鎮傳透透,尤其,我們十年難得看到東方人一回。」我的腦海立即浮現一個有趣的畫面:兩隻熊貓逛大街,街上擠滿了爭看保護類動物的人潮。
正和鎮民比手畫腳溝通著,巨大的引擎聲從遠方逼近。是戰機的吼聲。我把目光迎往聲音的來向,找到兩架由遠而近的義大利空軍F-5E戰機的身影,才一瞬間,他們便從Luserna和對面山脈間的山谷呼嘯而過。
這裡已經很靠近義大利和奧地利的國界了。事實上,Luserna以前是奧匈帝國的領地,一次大戰世界時,發生過極為慘烈的戰爭,戰後,奧匈帝國解體,才變成義大利的領地。
小鎮背後的山上去,有很多背包登山客,他們都要去憑弔一處一次大戰遺跡。我們興沖沖跟著,先徒步穿越一處大草原,再循羊腸小徑,穿越白楊樹林,直到氣喘噓噓,才抵達目的地。
幾個工人正進行遺跡維護。工頭說,一次大戰時,義大利和奧匈帝國軍隊在這裡打肉搏戰,死傷非常慘烈。大白天,氣氛竟也陰森起來。「人都死在那裡?」我怎麼問這麼奇怪的問題。「喔!你們腳底下,當時就是堆放屍體的地方啊。」我和羅良頓時兩腿發軟,兩頰發白,不由得側移了好幾步,一轉身,落荒而逃。
回鎮上,趕緊找家酒吧喝酒收驚。酒吧老闆Malio Giuseppe Sedd非常親切,他一面招待我們品嚐道地的德國啤酒,一面要我好好把台灣介紹介紹。台灣、大陸,一個血緣,兩個政治實體,這麼複雜的問題,Malio吃著香腸聆聽,突然冒出一句逗趣而富哲理的話:「任何事情,都只有一個結局,只有香腸,它有兩個結局。」
星期二,正巧碰上鎮裡趕集的日子,廣場上聚集了釵h賣衣服、賣飾品和賣花的攤子。我在這裡遇到一位美麗的波蘭籍年輕女孩Marina,她還在大學念書,趁著暑假來義大利找舅舅阿提多。
阿提多每到趕集的日子,就上Luserna賣花。知道我來自台灣,立刻湊上來打斷我和女孩的對話,說:「台灣,我和道,我死去多年的舅舅,四十年前幫蔣介石醫過病。」阿提多接著說,「我家裡還放著蔣介石的手稿,是當年他給我舅舅寫的感謝信。」
我半信半疑,聽阿提多口沫橫飛講述他舅舅的故事。如果真有這麼一回事,我不得不承認,我和眼前這個花販子實在有緣。他說自己就住在幾哩路外的村子,晚上,他會專程來找我,並且把「蔣介石的手稿」拿來。我一直確信他會來,然而,他還是爽約了。
其實,最遺憾的是沒能再見阿提多的外甥女一面,就必須離開Lursena了。另一群難過的人,是Valentina和她的「搖翹砦峞v朋友們。「你們還沒有看我們表演呢!」車已經緩緩開動了,她還嘟著嘴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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