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網路報時期的老搭檔CW從美國返台探親,那年停刊後奔赴其他媒體的老同事們一吆喝,下了班全往建國北路的肥牛燒肉聚集。老友相見,情緒高昂,濃濃的燒肉香裡,大家你一言我一句,不是述說現時甘苦,便是回味過往並肩作戰時的趣味。
CW靜靜坐在牆邊的位置,睜著一雙瞇瞇眼,聽著仰賴嘴巴和筆桿掙生活費的我們高談闊論,或相互捉弄,偶爾插上一、兩句嘴,很快又退縮回她相應人際關係的框框裡,還不忘讓嘴唇微微揚著,保持慣有的淑女風度。
她遞來一張名片,上頭印著世界日報駐美東某大城市記者的字樣。「真是個好工作。」我 說。她淺淺笑著,沒有答應。
人生際遇無比奇妙,五年前,都是大陸新聞組的夥伴,CW趁著難得的休假,跑去波士頓自助旅行,請她在當地留學的學長當嚮導,沒想到兩人滋生愛苗,回國不久,她禁不住愛情的召喚,竟辭掉人人稱羨的工作,逕自又飛去波士頓。接下來聽到的消息,便是兩人在美國結了婚。
她自己都覺得,這條人生岔路,真是驚奇連連,只要當中任何一個環節沒接上,劇情便不是這樣走了。那麼,多年後聚首這天,她還是爸媽跟前鬧著不肯出嫁的乖女兒,又或者是,藉由採訪之便,仗著自己美麗的外表,良好的家教,嫁進豪門,成了企業家的媳婦。
那年並肩作戰的夥伴,大半還留在新聞圈,兩個頭兒現在都幹總編輯,各霸一方了,其他人不是回到傳統報社,便是當了狗仔隊,又或是幹了幾年記者覺得無趣了,出國拿學位去。我們都比當年拿了更高的待遇,那時幹小記者的,現在都有了頭銜,然而最難忘且滿足的,都是那段一起工作的歲月。
當時,我們每隔一個半月,便輪流派駐中國大陸十天半個月,跑政治新聞的到北京駐點,跑財經新聞的則到上海或深圳經營,我和CW分得旅遊和社會人文的線,便大江南北到處行走,一年不到,已經踩過十二個行省的土地,官方民間交了不少好友。
那是一段無需使喚施壓,大家便使出渾身解數,交出自認為最好的新聞稿的時光,且大頭目是風度翩翩的君子,二頭目是文質彬彬的文藝青年,並肩作戰那段時間,他們無需,也從不曾責備過一個下屬,組裡有人從大陸出差回來,只要有人起鬨,大夥兒不是上館子享用美食,便是到KTV把酒高歌。
那時,新聞競爭惡質化的情況沒有現在這般嚴重,記者的社會地位不差,我們都因為擁有這個身分而感到榮耀,沒想到短短幾年,新聞從業人員的社會評價這般兩極化。吃肥牛燒肉這晚,大夥兒提起這個話題,不禁大嘆光環漸褪,不如歸去,也都羡慕CW不僅在異鄉過著安穩的生活,還避掉台灣新聞生態轉變的衝擊。
一連串變化,都是掌握不住,也從來預期不到的。二頭目夫婦結婚後,便抱定不生小孩的念頭,「我不喜歡小孩」這話,那些年都快成了他口頭禪了。誰知後來兩人還是不小心懷了孩子。這些年,他不再是遊玩人生的詩人,搖身卻成了事子至孝的家庭主夫。聚會這天他先離席,為的是趕回家幫小魔頭準備隔天的便當,還得提防東西不好吃,被小魔頭數落。
大頭目卻是另一種人生境遇。他愛小孩,疼小孩,夫妻生了兩個長得結實,頭腦聰明的兒子,沒想到其中一個來不及長大,才小學四年級便因病過世。親朋好友在告別式上哭得淒楚,他卻強忍著巨大的哀傷,一張臉苦笑著迎送來人。
實在沒想到上帝要選在這兩人身上開這麼大玩笑,幸好,這些巨變,倏忽已都成了過眼往事,他們也都安然度過人生低潮,或是從矛盾中脫了身。
「還是你命好。」我們消遣CW。她卻瞇著那雙眼,答說:「可畢竟你們踩的是家鄉的土地呀!」這個尷尬化解得好,CW,我們多麼希望踩在家鄉的土地上,依舊是一種榮耀且值得慶幸的事。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