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了這麼多年,他似乎蒼老不多,彌勒佛般的臉龐頂上,頭髮仍然濃密,只是白髮絲已如野草般蔓延開來。
門口停了部計程車,是他這些年營生解悶的工具。「平常就台中、清泉崗兩頭跑,賺個千把塊錢,可以幫自己加加菜。」表叔的氣色很好,好到後來聽到他突然過世的消息時,我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天,他還是把老黃找了來。和表叔比起來,老黃老得令我震驚極了。我偷偷問表叔老黃的現況,他說:「老黃本來不是有老婆和兒子嗎?前年,老婆跟人跑了,那個兒子也真是生來造孽的,才上國中就去跟壞孩子混,都怪老黃寵過頭。」老黃和那孩子相差五十多歲,祖孫年齡,父子情份,代溝加溺愛,竟讓這孩子誤入歧途。
我特別跑到位在這狹長房子最尾端的廚房,去看老黃做菜。他外表蒼老,身手倒還靈敏得很。炒完高麗菜,葱爆完一鍋肉後,老黃緩緩打開冰箱,拿出昨晚已經先到表叔家滷好的一大塊牛肉(後來我才會知道,這輩子沒有親眼目睹他的滷牛肉絕活,是多麼遺憾的事),一面切片,一面說:「那是你從小就愛吃的!小明(老黃的兒子,化名)也愛呢!」
他說那話時,竟難掩傷心,哽咽起來。
晚飯時,表叔還是用那既像客家話又像北京話的特有腔調大聲談笑,他從繒q視的桌子下抽出一張照片給我,說:「這是我兒子(我兒子他唸的是『窩耳子』)。」兒子?他打了一輩子光棍,哪來兒子?怕他耳朵不靈光了,我大聲說:「你沒結婚,怎麼有兒子呀?」表叔才又得意洋洋地接腔說:「是我家鄉親戚的孩子,去年回去認來的,很孝順呀,常常打電話來,說爸爸你最近好不好,爸爸你吃了飯嗎?」
我不知道該不該替他高興,也說不上心裡的想法,總覺得對方孝順的是表叔的財產。但是看到表叔滿足的神情,我知道什麼掃興的話都不能說。談到錢,就傷感情,就像我們和他。所以我挾起滷牛肉片,一張臉幾乎埋進碗裡,呼嚕呼嚕只管吃飯這事。
隔年結婚,表叔開著那台計程車,風塵僕僕趕來喝喜酒,那是我和表叔最後一次見面。兩年後,他心臟病發作,沒到醫院便過世了。他家鄉認來的兒子從大陸趕來,把那房子翻了兩翻,只找到零錢,一張鈔票也沒發現。希望落了空,到了台中殯儀館,這個四十幾歲的男子連輕禱e見最後一面這事都意興闌珊了。
辦完後事,父親才跟我說:「你結婚那天,你表叔帶了幾十萬交給我,說怕你婚禮辦得不夠隆重。」我聽完,怔怔望著火葬場上方揮散不去的煙幕,久久說不出話。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