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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璤穗啟程往靜浦去這天,是星期一大清早。我刻意關掉冷靜,打開前車窗和天窗,讓風和陽光透進來。

 

車輪碾壓柏油路面的聲響沙沙傳進車室,撳下音響鍵,響起的是Dire Straits主唱Mark Knopfler  那把Fender Stratocaster  的清脆弦音。我一面數著節拍,一面拿起地圖。二十二公里,瑞港公路的總里程。四十分鐘的路,我居然走了三十多年。

靜浦是我的故鄉,從秀姑鑾溪口的長虹橋頭,一直往山裡頭繞去的這條路,是我美好的靜浦歲月裡唯一沒有開封過的記憶。父親跟我說過:「從這條路進去,裡頭還住了很多人。」裡頭住了些什麼人,成了我幼年最想解開的謎之一。

然而靜浦歲月在我五歲時畫下休止符,父親到台北打拼,我和母親先搬到瑞穗(大概是當年路況不好,搬家時也沒選擇走瑞港公路),幾年後再搬到台北。於是那個謎,我只依稀知道,叫「奇美」,但它是什麼模樣,始終就沒有機會去解開。

這趟路,除了回故鄉憑弔過往歲月,順便也為解開那個謎。

車在蜿蜒在海岸山脈間的瑞港公路疾行,右邊就是遠近馳名的秀姑鑾溪河谷。湍急的溪水擊打著一顆顆美麗潔白的帝王石,發出隆隆巨響,那些泛著橡皮舟從瑞穗大橋下啟程,迎著一個個頑強激流殺將而來的遊客,縱使窮盡吃奶之力,那嘶喊也只能斷斷續續穿透巨響傳到幾十公尺外的公路上。

這本來是條寂寞的公路與水路。泛舟熱延燒之前,鮮少有遊人會走進這座山。我那足足大我二十歲的大姐告訴過我,當年母親帶著年幼的她往回瑞穗和靜浦之間時,公路連個影也沒有,她們必須沿著秀姑鑾溪河床,踩著渾圓的小白石子,攀過一顆顆帝王石,才能完成旅程。

我曾經纏著大姐,追問山裡頭住的是什麼人。她總跟我說:「都是番仔。」

番仔是我們那時候對原住民的稱呼,對我們來說,那僅是一種稱謂,從來不是一種鄙視。事實上,我的故鄉靜浦,就是一個大型的阿美族聚落,除了一部分像我老爹那種外省老兵外,都是原住民。

不到半小時車程,便看到「奇美」兩個字。這裡便是那個謎題的解答了。我把車速放慢,開始用眼睛,搜索這個曾經那般神祕的境地。奇美村不但是瑞港公路上的大聚落,據說也是阿美族的發祥地,這裡的阿美族人,還保存了釵h古老的傳統。

沒有祭典的奇美,靜謐如每一個樸實的原住民山村。那些我幼年時好奇不已的「祕境居民」,並沒有長著三頭六臂,不會拿著番刀砍人,也沒有在雲端飄著,他們只是一群或悠閒地坐在家門口聊著天,或正打開他們的民宿或商店大門準備做生意的尋常原住民。雖然都是預期中的畫面,遺憾還是少不了。

神話的終篇,不都應該是美好的嗎?

從奇美再繞著河谷和山脈行駛半小時,便看到那條常常縈迴我夢中的長虹橋,和秀姑鑾溪出海口。

舊長虹橋已經不能行車了,要從瑞港公路口這頭的大港口村,到溪對岸的靜浦,得走那條紅色鋼架建造的長虹新橋。我對這條因為刻意塑造虹的形象,卻戮傷了秀姑鑾溪出海口原始澄淨的美的橋,沒有一點好感,我的感情,都在那座舊橋。

舊長虹橋是民國五十八年年建造的,當時我才三歲。它沒有橋墩,曾是台灣唯一一座懸臂式單拱預力混凝土橋,跨在秀姑鑾溪之上,美得像道虹。雖然隨著歲月的摧殘,她的美似乎也褪了色。

我把車停在橋頭,踩上長虹。上午九點多,陽光灑滿太平洋,我走向橋的另一端,避開新橋,往出海口望去。海上那片澄藍無比的天空,就是我小時凝望的天,時光流轉三十餘年了,她依舊那麼攝人魂魄,令人魂牽夢縈。三十多年來,我心裡的藍,永遠都是這片天空的藍。
 

民國四十多年,我那因在東山島戰役中負傷,被老共囚去又釋回的父親,失去國民黨對他的信任,沒拿到一毛錢退伍金便被迫退伍,輾轉流浪到台灣後山謀生。他去當開採石膏礦的工人,又到山上種植香茅,並在靜浦這個風景如畫的阿美族村落落了腳。

他在這裡碰到因與前夫離異,獨自撫養我三個同母異父兄姐的母親,結了婚,生了我。

出生在這個美麗的村落,是父母賜給我的最大恩典。

(彩虹的故鄉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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