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市有家名號響亮的扁食店，叫「液香」，這家店距離舅舅家只五分鐘路程，從念小學一年級時開始，上液香吃扁食，就是一種充滿幸福的體驗。
我和兄姐們都已經搬離後山幾十年了，但每年清明，還都回花蓮掃墓。這些年，掃墓前一天，我們一定先去探望瑞穗詹家人，去鳳林掃墓，到花蓮市和舅舅敘舊，再同赴液香吃扁食，然後各自開二、三百公里車，回我們台北、台中或高雄的家。
三十年後，縱使「住花蓮」已經成為遙遠的記憶，但液香給我們的感覺，還是熟悉且溫暖，吃那一顆顆肉饀飽滿的扁食，那美味裡還夾藏數不盡的情感。
液香扁食店是一家蔣經國「加持」過的老字號，有六、七十年歷史，店主人叫戴榮光，今年六十二歲，是液香扁食第二代。有趣的是，液香的第一代不是戴榮光的父親，而是他的外祖父。這是一段交纏三代親情與恩怨的故事，故事的情節，絲毫不比那扁食的美味遜色。
我是在吃了液香扁食數十年之後，才藉由採訪這家老字號的機會，細讀這家人的臉孔。那次，我和戴榮光聊了三、四個鐘頭後，才慢慢化去他的心房，讓他誠實地面對他和姐姐糾結不清的恩怨。但是把那些故事寫成文字，卻惹來他的怨懣，見面一度尷尬，還好也都化解了。
戴榮光的祖父戴阿火，本是新竹關西那裡的客家人，由於生活困苦，三十多歲時帶著他的獨生女戴英妹翻山越嶺，到花蓮討生活。戴英妹後來結了婚，生了戴榮光和他三個兄姐，但是來不及看到兒女長大，戴英妹便病死了，戴榮光的父親不久後另組家庭，養育四個小孩的責任，都落到戴阿火身上。
那是台灣光復初期，生活本就困苦，戴阿火沒有高明的謀生技能，再怎麼省，這些死了娘，跑了爹的孩子依舊常常吃不飽，個個骨瘦如柴。幸好，一位福建來的廚師起了惻隱之心，要戴阿火跟他學做扁食。戴阿火把握住這個機會，從福州扁食師傅身上學到一整套做扁食的絕活，然後每天推著攤車在花蓮市叫賣，沒幾年便改善了家計。
戴阿火賣扁食賣出了名，讓戴榮光姐弟脫離餐風露宿，節衣縮食的歲月。隨著戴阿火年紀漸長，這門技藝得要交棒下去，偏偏戴榮光的大哥大姐對湯湯水水的生意沒興趣，結果傳承扁食這門技藝的工作，便落到戴榮光和他姐姐戴麗玉的肩上。
戴阿火死後，兩姐弟延續了液香的扁食香，然而戴榮光和戴麗玉做生意的想法不同，個性也都強硬，搞到後來姐姐做白天生意，弟弟做晚上生意，兩套帳，也不相往來。再不久，戴麗玉和夫婿去美國發展，一年後回國，想回液香賣扁食，卻被弟弟拒於門外，不得已，只好自己在附近又開了家戴記扁食。戴麗玉的夫婿林益富後來跟她離了婚，也在液香附近開了家花蓮扁食。
三家扁食店源於一脈，液香和戴記口感相近，花蓮扁食則發展出另一套門路，不過共同特色都是：好味道。
戴榮光和戴麗玉現在還是不往來的，戴榮光的子女一直希望化解父親和姑姑糾纏了幾十年的嫌隙，卻總是吃力不討好。戴麗玉說到這一段，淚水決了堤。她說：「我的黃金歲月都在液香，到頭來卻差點落到什麼都沒有。我很早便認清家業本來就是傳子不傳女的宿命，但是弟弟何必把我逼成現在的景況？劫數，都是劫數呀！」
聽說了姐姐的怨懟，戴榮光大眼一瞇，停了許久才說：「姐弟情總在，她有事要我幫，我會不幫嗎？」
戴榮光的女兒私下告訴我，姑姑爸爸個性強，嘴也硬，但話就是說絕了點，其實兩個人何嘗不想化解彼此的間隙？
每年清明前後，到液香吃扁食，已經成為我們家人間難得的聚會。哥哥們幼年時跟母親過苦日子，培養了深厚的手足之情，然而造化弄人，母親死後，大家各分東西，一年難得見面一回，那情份不僅儀式化了，甚且彼此間還結了心結。
嘴裡嚼著隱藏戴家姐弟數十年恩仇的扁食，眼裡看著不再在同桌享用美味的兄長，我的心也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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