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是華興隊球迷,但這輩子近距離接觸過的唯一一位球員,卻出身華興死對頭──美和中學。
他是已經離開人世二十年的張俊卿。你還記得這個名字嗎?如果他不死,現在可能也已經帶著征戰美國大聯盟或日本職棒的光環隱退了,真是造化弄人。
二十多年前,張俊卿是台灣棒壇最耀眼的一顆星,名氣比郭李建夫還大,從青少棒到青棒,都是國家代表隊成員,青棒時代,還曾經創下過單場三振對手十八次的紀錄。
和這個「強投少年」的一面之雅,都結緣於我那個綽號「菜瓜」的女同學。她白白淨淨,寫得一手好書法,卻也是個既瘋狂又執著的棒球迷。
在那個職棒還沒有開打的年代,女球迷是棒球場上的稀有動物,但是菜瓜能文能武,到台北市立棒球場看球,「棒球瘋」一發作起來,形象可以完全踩在腳底,讓那些嚼檳榔喝台灣啤酒的老球皮都要退避三排。
有個星期六,菜瓜下課後跑來找我,說:「一起去看球吧!今天那個張俊卿打完比賽,會跟我碰面!」我大吃一驚。菜瓜這才接著說,他和張俊卿通信通過一段時間,因為她大了他兩、三歲,所以收了他當乾弟弟。她說:「他真是個善良的大孩子。」
那時候,張俊卿已經是棒壇名聲顯赫的少年強投了,聽到菜瓜好康相報,雖是華興死對頭的球賽,我二話不說,還是答應下來。
於是乎,我們搭了公車去棒球場。那天美和青棒隊輪張俊卿登板主投,他威風八面,只讓對手拿了很少的分數。那也是我看球歲月裡唯一一場替美和隊加油打氣的球賽。
比賽結束後,張俊卿跟教練告了假,提議到棒球場對面的福樂冰淇淋坐坐。他身材壯碩,圓圓的臉,被南台灣的太陽曬得又黑又亮。他跟菜瓜姐姐長姐姐短的,嗓音雖粗而低沈,禮數卻周到,也閉O刻意修飾過的舉止,卻也得人緣。
我們坐在福樂最裡頭的沙發上,聊生活,聊棒球,最感興趣的是他在美和中學的日子。「好苦啊!李老師(瑞麟)非常嚴格,球場上管,下了球場也要管。」張俊卿說:「但是我也很皮,總是趁出去撿球時,躲開李老師,跑去買冰棒。」
李瑞麟的嚴格,我是見識過的。有一場比賽,美和青少棒隊的球員跑壘不夠用心,被他罰站在休息室外,我就站在當時設在三壘休息區旁的球場福利社外,聽他用非常嚴厲的語調罵道:「你的運動精神呢?你對棒球運動的態度呢?你以為打棒球靠的只是跑得快打得遠嗎?」
在那以前,我總以為教練只是教打球,球員品行好壞,不是他們關心的事,然而從李瑞麟身上,我發現好的教練也把球員的生活教育做得很好。
無怪乎張俊卿生得粗獷,書可能也念得不好,但還是個規矩的孩子。
規矩之外,讓我怎麼也忘不掉的,是他對棒球的執著,和懷抱著的那些夢想。我記得他這麼說:「再辛苦,也要繼續打球,因為只有靠這個,我才能上大學,以後去外國打。」
美和中學畢業後,張俊卿果真圓了第一個夢──保送文化大學,當了他夢寐以求的大學生。沒想到只過了一年絢麗的大學生活,民國七十六年六月一日,他就因為騎機車出車禍,死在家鄉──屏東恆春的公路上。
出事那天,我還在服役的單位執勤,揪著一顆心,打了通電話給菜瓜,她在電話那頭低聲啜泣。長長的啜泣和沈默裡,我們記起的,都是那個黑黑壯壯,說話靦腆的大孩子,坐在福樂沙發上述說夢想的專注神情。
那個本來極有可能成為中華成棒隊兩大主戰投手之一的張俊卿走了,另一位強投郭李建夫獨領風騷,投出身價後,進軍日本職棒,圓了張俊卿再也圓不了的第二個夢。
一眨眼,他就死了二十年了。這些天,我不知怎地想起這個棒球悲劇英雄。也許是一場球賽,一個三振打者的曲球,也可能是那天路過已經改建的台北市立棒球場原址時油然而生的感懷。
菜瓜結了婚,生了孩子,依舊是個白白淨淨的女孩。我們在街上碰過一次,我提起張俊卿,她揮了揮手,一抹哀愁,從臉上輕輕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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