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上小學不久,就受到那個大我四十多歲,卻愛棒球成痴的叔叔影響,愛看起電視上轉播的棒球比賽,也喜歡上叔叔喜歡的華興隊,這種偏執,由於時間的醱酵,漸漸變成一種情感。那種情感投射,就跟後來的「兄弟象現象」一樣,不需要太多理由,也不必做太多心理分析。
大抵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我就經常一個人,由仁愛路搭○東或41路公共汽車,到台北市立棒球場去看華興隊出賽的比賽。
那是一段美好的記憶,「三冠王」的榮耀,正逐漸把台灣的棒球風氣推向最高峰,每回到球場,都看得到滿坑滿谷的球迷,有趣的是,票房好的是青棒、青少棒和少棒賽,成棒有票房,還是後來的事。
我通常會揹個水壼,書包裡裝著餅乾甜點去。公車在棒球場附近停靠後,球場四周通常已經擠滿等候入場的球迷。內野門票我通常是買不起的,只能買張外野票,再依當天華興隊休息區的位置,選擇坐左外野或右外野看台,但一年總有兩、三回跟父親或叔叔去,那時我就有機會到內野看球,享受截然不同的氣氛。
那是三十年前的台北市立棒球場,紅色磚造的外野看台僅有十幾排座位,和球場外野草地只隔了一道灰色鐵欄竿,華興的李文瑞、盧瑞圖這些明星外野手練完球,倚著欄竿就可以辦起簽名會。
華興、美和是當時台灣最強,人氣也最旺的兩支棒球隊,華興在台北市,是蔣夫人辦的學校,像極了球場貴族,棒球要打,念書也被逼得緊(所以球員裡出了好幾位碩、博士);相對來說,美和就像從地方包圍中央的藩鎮,氣質完全不同。穿皮鞋的打不穿鞋的,真是種有趣的對比。
對戰時,兩隊的支持者也是陣仗分明,勢不兩立,雖然沒有吵死人的加油棒與汽笛,但加起油來的勁頭,可一點也不輸新世代的球迷。每回爭中華盃或主席盃王座,雖不至於拳腳相向,隔空叫囂還是免不了。
印象裡,華興總是輸多贏少,每一個年代,雖然都有像李宗源、郭源治、謝長亨這些好投手竄出,但是碰到美和的棒子,還是常常吃癟。比賽結束,我常常都得帶著一臉悲憤,搭公車回家。
還好,難得華興也會打贏美和,那時我們就會從外野爬進內野,跑進球場或休息區,目送華興球員整隊離開,再蹦蹦跳跳地買份冰淇淋,給那天的快樂記憶一個美好的終結。
雖然華興打不過美和的現實,是件傷感的事,但沒讓我變成牆頭草,藉由支持強隊,減輕自己的心理負擔。勝敗是兵家常事,看球就像看戲,欣賞是好事,入戲就麻煩,這是我慢慢從球場上悟得的道理。
純粹欣賞,是件美好的事。三十年了,我不會記得當年球賽的比數,以及美和一年可以多贏華興幾場,但球員的身手,和展現美技那一刹那的影像,是怎麼也忘不了的。
我永遠記得華興右外野手余宏開,有回一路從守備定位,追著一顆往外野看台飛去的球跑,最後側著身子,在全壘打欄竿前反手撈起那顆球的動作,爆發力和判斷力,現在有幾個球員比得上?
當情感演化成一種狂戀偏執,我開始幻想著自己成為華興隊一員。我學起投手劉秋農,抬腿,彎腰,右手藏進手套,在腰際轉兩個圈,再彎腰,手掌貼地前把球甩出手心,投一個從地面畫起一個弧線的上飄球;或一壘手黃永祥,總是老僧入定般站在壘包外半尺處,等接獲隊友傳球前零點幾秒,才猛然跳起來,雙腳空中交叉,右腳再猛然踩上壘包,帥氣地等候裁判那聲:Out!
這種痴迷,都看進父親眼裡。有天,他居然寫了封信,去退輔會或什麼單位,詢問進華興中學就讀,要具備哪些條件?等待的時間是漫長,充滿希望的,但是寄來的回覆,卻讓我的心情跌到谷底:「除了保送入學的棒球選手,台端必須是國軍陣亡將士遺族。」
當不了華興人,只好繼續在球場看華興隊比賽。後來,一批批華興選手,保送進輔大體育系就讀,我也愛烏及烏,當了輔大棒球隊的球迷,一路偏執。
對棒球,對華興的感情,一眨眼,就三十年了。這些年,台灣棒球生態快速轉變,美和華興獨霸南北的局面,早已成為過眼雲煙。群雄四起的煙硝裡,兩支傳統球隊愈來愈難在球場的競爭裡竄出頭。
棒球場的世代交替下,華興似乎又比美和幸運些,雖然要再拿全國冠軍,已經不容易,但美和因為高苑的竄起而快速沒落,華興要擊敗他的世仇,這些年似乎是易如反掌了。
只是,這賽局,就像兩個過了氣的武林高手對打,就算贏了,也掩不住時不我予的落寞。
附記~
黃昏,坐在書房寫這篇稿子,不禁想起余宏開。三十年前余宏開的身手,會比陳致遠或黃甘霖差嗎?一點也不,但是余宏開沒有那個命,他沒趕上職棒熱潮,也沒擠上保送升學列車,從球場上退下後,只能當監獄管理員和小學幹事,領取微薄的薪水,最後還因為一場車禍意外,丟了性命。
幾年前余宏開的兒子余賢明,加入興農牛隊,成了開路先鋒。每每看他出場,心中便百感交集。我總是回想起他父親接下那顆右外野平飛球的過人身手,和他抑鬱而終的際遇。加油吧!余賢明,別讓你老爸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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