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六十一年夏天,我和母親搭乘公路局金馬號班車,帶著一箱衣物,從花蓮搬到台北。跟一年前到台北工作的父親會合後,便搭了計程車,來到安東街三百三十三巷三號──父親為一家人安置好的住所。
這房子,父親已經住了一年。民國六十年,父親結束在花蓮種香茅和梧桐的日子,上台北發展,在台北市立結核病防治院找了份差。初來台北,人生地不熟,他循著同鄉會給的地址,找到住安東街,在台北當木工的廣東老家遠房親戚,瞥見有間房子空著,找到房東,談好租金,便住了下來。
說是住所,其實是好幾間木造違建,一排是倚著開平中學圍牆搭的,另一些則隔著三百三十三巷,是一個簇群,有四、五間房子連在一塊兒。違建旁是一條水溝,水溝沿著學校圍牆流,在巷口鑽進安東街路面下。
我的台北經驗,便從這裡開始。
我們的家,就位在那個違建簇群最外頭,緊挨著巷子。裡頭就五、六坪大,只夠放一張飯桌,一張書桌,和一張雙層床。推開紗門,外頭安了個老舊的理想牌棒棒爐,是廚房,廚房旁,隔了間浴室。
廁所是大家共用的,要往簇群裡頭走,穿過兩、三間房子前一道黝暗的長廊,共有三間,糞坑下就是化糞池。搬來第二天,我就一腳踩空,跌進化糞池裡,身上爬滿蛆和蒼蠅,恐怖的滋味,幾十年也忘不了。
這裡一共住了五、六戶人家,大多是大陸來的退伍軍人,包括惟一成了家的我的父親。
遠房親戚住開平中學圍牆旁那一排,我要喚他叔叔,叫楊念勝。他跟父親一樣,民國三十八年國共內戰時期,在一次國民黨進村子捉兵時,從了軍,一路從東山島打到古寧頭,仗打完,領了點錢退伍,在台灣南北飄啊飄,最後在台北落腳,靠著從小學來的好手藝,當起木工,自立更生。
叔叔隔壁,住的是一位天天走街串巷幫人磨刀的黃伯伯。黃伯伯的名字,我怎麼也記不起來了,但是他沿街招攬生意的喊聲,三十多年了,我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當時大家窮,菜刀剪刀用十幾二十年,還捨不得換。刀鈍了,不好用了,磨刀人的生意便來了。黃伯伯每天接近中午的時候出門,才跨上載了磨刀工具的腳踏車,他便「磨菜刀,磨剪刀」地喊起來,他的大陸鄉音重,喊聲聽起來是這樣的:「摸踩刀,摸尖刀」。最後那個「刀」,還會轉個音或抖個音。
黃伯伯一輩子沒娶老婆,但我一直記得,他的屋子裡,放了張女生的照片。後來聽父親說,那是他還陷在大陸家鄉裡的表妹,他們相愛,可能要論及婚嫁了,結果共匪打來,兩人被拆散。黃伯伯逃出村子,從了國民黨的軍,部隊撤來台灣,他們便永遠分隔兩地。
我們搬來不久,黃伯伯便搬走了。十幾年後,政府開放赴大陸探親,我想起黃伯伯。他一聽到消息,說不定馬上就買了機票,回到他的家鄉,挨家挨戶問,找到了他的表妹;也或部A黃伯伯沒能等到回家娶她那天,便不在人世了。
從我們的房子往裡頭走,住的是林伯伯。林伯伯是公務員,每天都戴著一頂灰色鴨舌帽,提著一個公事包,走到和平東路,搭公車去上班,下班回家,總喜歡買些螃蟹、魚蝦,坐在房門口煮了吃。
固執,脾氣又古怪的林伯伯,平常跟大家互動不多,我也怕他怕得要死,見了,就躲得老遠。有天黃昏,我在房門外玩得起勁,下了班的林伯伯走來,絲毫沒警覺,他冷不防摸了摸我的頭,我居然嚇得嚎啕大哭。
那以後,他跟大家更疏遠了。
其實,他只是不懂得向鄰居表達自己的善意,摸我的頭,也閉O要努力跨過那個界線,我一哭,他又畏縮了。多年後回想,我還是很自責。
林伯伯隔壁,住的是簇群裡唯一的非大陸省籍人家,簡家。簡爸爸開計程車,簡媽媽和母親,是我們這個社群裡唯二的女人,自然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她們一同上街買菜,忙完家事,就搬了矮凳,坐在家門口聊天,兩人不時附耳,不時開懷大笑,感情好得像親姐妹。簡家兩個小孩,大兒子簡武龍大我三歲,小兒子簡武男小我一歲,都是我童年的好玩伴。
簡家是那裡最早買電視的一家,在那個窮苦的年代,有電視是件很拉風的事。簡爸爸開計程車把電視運來那天,大家還站在門口,帶著羨慕的表情,看著簡爸爸用壯碩的手臂,搬著那台十幾吋的黑白電視機,一臉倨傲地走進他的家門。
那天起,我們常常擠在他家裡,看那齣演了好久都演不完的「西螺七崁」,或是木偶戲「雷鳥神機隊」。簡媽媽在房子裡一臉驕傲神情地呼來喚去,一會兒叫我們別碰壞電視,一會兒又嚷嚷著讓電視休息,免得燒壞了。
幾個月後,母親就走了。人亡,人情亡,簡家人一夕間切斷跟我們家的往來。簡媽媽忌諱我們家有人過世,不但不再走進我家一步,還禁止簡武龍兄弟找我玩耍。有回兩兄弟趁她買菜去時,偷偷找我到開平中學操場玩,三個人玩得忘情時,被簡媽媽撞見,她竟拿著一根藤條,追著兩兄弟打,嘴裡還吼道:「跟伊玩,會衰尾。」
跟伊玩,會衰尾。我要謝謝簡媽媽,都是她這些折損人的話,一路激勵我扮好自己,做一個有出息,不被人看不起的人。
我在安東街的日子,只有短短一年。後來這些房子都拆了,有的部分,改建成新房子,有的部分,被納入開平中學圍牆內,成了操場一部分。叔叔搬去榮家,孤零零的,幾年後就過世了,黃伯伯,林伯伯,則都沒了消息。
我掛念著被咒罵成衰尾囝仔的屈辱,三十年後買了棟大房子,為的是讓風燭殘年的老父親舒服地過日子,也為了洗去那烙在心裡的陰影。這一年來,父親的記憶力快速減退,但是安東街那段日子的快樂和屈辱,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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