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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四年級念完,父親從結核病防治院退休,準備實現他的願望,回花蓮、台東交界我們那片香茅園種點農作,重新回味莊稼生活。他不要我跟著去鄉下念書,於是跟阿姨商量,讓我寄居在她家,繼續念台北的學校。 

阿姨是母親的親妹妹,從小被外公送給人當女兒,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至少自我有記憶以來。然而父親帶我去阿姨家時,一見到她,我便熱泪盈眶了。她跟母親的神韻實在像極了,雖然沒有母親那般高,臉也尖削了些。

和父親分離的不捨,很快就因為阿姨的出現而淡去。

阿姨家在當時光復南路底三張犁公車總站附近,光復南路五百六十巷裡,是二棟二層樓房子組成的,阿姨住一邊,姨丈的弟弟一家住一邊。二棟樓房前是個水泥鋪的小院子,走進右邊的房子,先是客廳,再是放了張大木床的房間,最後是餐廳和廁所。側院有棵樹,院子裡養雞。

第一晚,就把我嚇得魂不守舍。

夜半驚醒,四下一片漆黑,房間外頭突然傳來「都都都」的聲音。寂靜的夜裡,這不知何處傳來的聲響,真夠嚇人。我記起電視劇裡的僵屍,立時鑽進被窩,動也不敢動一下,就怕被「僵屍」發現了。

再僵下去,就要嚇破膽了,幸好這當兒,大表哥翻下床,走到房間外頭。一分鐘後,他咒罵一聲:「死雞仔,滾遠一點。」原來,是院子裡的雞在啄門板,哪是僵屍在作怪?

那天以後,我的膽子大了起來,也許那晚練夠了膽,又也許一個人孤零零被丟在親戚家的無助,昇華成了天地不怕的蠻勇。

除大表哥外,阿姨還有兩個孩子。小表哥和我同年紀,只比我大幾個月。開學後,我們是一同到國父紀念館旁邊的光復國小報到的,教務處一位胖老師看了我的成績單,再瞧表哥的,立時衝著他說:「你要跟你表弟學學啊,這麼多不及格,在我們這裡念書是很辛苦的。」

不曉得是不是受了那老師的揶揄,小表哥從此對我不友善,他手臂粗壯,跑得飛快,推你一把,擰你一下,一溜煙就不見蹤影。我也絕不吃暗虧,趁他不留神,也會揣他屁股,踩他腳報復。於是兩人短兵相接,扭打在一塊兒,直到大表哥或二表哥嚇斥才善罷干休。

直到有一回,向來被大家喚做壞孩子的附近修車廠老闆的弟弟蕭某找我麻煩,眼看拳頭就要揮來了,我那向來不友善的小表哥二話不說衝將上來,開口大罵:「操你媽!敢欺負我表弟!」說時遲那時快,才見他低下頭,彎下腰,蕭某的肚子已經挨了小表哥鐵頭撞得踉踉蹌蹌,倒退好幾步,悻悻然回家去。

那以後,我們雖然還不時吵架,但已經成了最好的玩伴。

五百六十巷底有條大水溝,從信義路、光復南路口三張犂公車總站底下流出來。我和小表哥最愛在這裡玩紙船。我們喜歡和附近其他小朋友一起賽紙船,一聲令下,大夥兒把紙船丟下水溝,便一路叫嚷著,一邊沿著水溝邊的水泥路跑,一邊替自己的紙船加油。

水溝一會兒鑽進路底下,一會兒鑽進涵洞裡,有一處被我們喚做魔洞的涵洞,紙船一進去,常常都被卡在裡頭。其他小朋友丟了船,就自認倒楣了,只有我那向來是紙船比賽常勝軍的小表哥不肯放棄。有回他的船沒從涵洞出來,他居然徒手攀下距離路面兩個大人高的地方,再雙手雙腳並用,爬進涵洞,救出自己的紙船。

跨過水溝,是塊大空地,空地上有間土地公廟,每回選舉,都在廟前辦政見會。我們最喜歡有政見會的日子,因為有政見會,就會招來賣各式零食的攤販。因為喜歡趁政見會時逛臨時攤販街,雖然政治對我那年歲的孩童來說,還是遙遠而陌生的事,但是像當年的譚鳴皋、荊鳳崗、陳俊雄這些台北市議員,名字和模樣我都還記得清楚。

當時,光復南路對面,都是四四西村的矮房子,搬去阿姨家那年除夕,我們這頭的孩子在二表哥吆喝下,和對面四四西村的孩子用沖天炮打起仗。他們那頭的孩子躲在西村圍牆後面,這頭只能用隆起的土堆做掩護。我們找來好多空酒瓶,一人發幾盒沖天炮、幾枝香。那是我這輩子玩火炮玩得最瘋的一次,那興奮和緊張,至今彷彿還能立時讓心跳急促起來。

開戰後,沖天炮在光復南路上方你來我往,小表哥的表現跟他和人打近身肉搏戰時一樣勇猛,他左手拿著玻璃罐,右手拿香燭點燃罐口的沖天炮引信,一人跑到土堆前向對方開火。驚訝的是,我那末狾n得不得了,阿姨家唯一一個念書料的大表哥,居然也放下書本,在土堆後方指揮作戰。

我們在火光夾著火藥與空氣的磨擦聲中,簡直駭翻了,最後還是附近居民通知三張犁派出所員警來處理,才結束這場一輩子難忘的「械鬥」。

那場景,那炮聲,彷彿還是昨天的記憶,但時光已經倏忽跳過了二十七、八個年頭。我在阿姨家只住了一年多,後來阿姨搬到松山,房東沒再把房子租給別人,後來便拆了它,改建成大樓。

一九八三年左右,對面的四四西村改建成忠駝國宅,那條水溝也消失了。土地公廟現在叫福興宮,幾年前從原址東移了十幾公尺,搬到現在延吉街、光復南路口附近。

我站在廟旁東張西望,發現連回憶,都失去了方向。除了搬了位置的廟以外,記憶裡的景物,全都消失了。廟裡一位簡媽媽告訴我,那條水溝,位置約莫就在廟底下,以前那塊空地,一部分成了延吉街,一部分蓋了房子。好多她以前的鄰居,以前日子過得苦哈哈,拜房地產大漲所賜,賣了房子賣了地,都成了富翁。

那些陷在魔洞,沒有被小表哥救出來的紙船呢?他們老早就該被水流分解了,但是我寧可相信它們還卡在洞裡的樹枝上,等待救贖。我還闔上眼,多麼希望忘掉歲月會流逝這檔事,然後那穿越光復南路上空的沖天炮聲,會在滿心期待的那幾秒裡響起。

大表哥現在是日立公司工程師,在桃園買了幢大房子,把姨丈和阿姨接去住。二表哥做了歹囝仔,沒有人知道他的現況。倒是那我一直以為會去走歹路的小表哥,現在居然是安分守己的水電工,不打架,連酒也不喝。

還有一個人,修車廠老闆的弟弟蕭某。他也沒變壞,那天跟小表哥打完架沒幾天,居然轉到我們班上,還坐在我隔壁。這是另一段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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